青岛是一个半岛,又称琴岛。于是错觉里它似乎具有了声音,偶或发出鸟翼拍动般的轻微声响;它在东方的大海边,当海浪在风中又黑又白,小小的青岛宛如鸟儿在空中振翅一翻的刹那,露出腹部柔软的白羽。有时候我又会因为青岛,想到一个黑瘦的小女孩儿,她后来有了鸟的名字,叫作精卫。
2
在我心里,青岛还和一个著名的人情绪相连。他是康有为先生。
康老先生葬在青岛。文革期间,康老先生的骨骸被青岛人挖出来鞭尸抬着游街。虽则在那样一个人心疯狂、理直气壮地疯狂的时代,我仍然对青岛人的做法略有鄙薄。人做错了事便是做错事,不可以有任何理由作为遮掩了。
先生的寓所濒临大海,一座小二层楼的建筑。显然是新翻修过,但暗红色的木构房屋、屋顶的暗红色的瓦,间以雪白的墙壁,在天空青彻的映照下显得庄严而清洁。心觉这样的处所,是配南海先生的了。
先生从德国人手中买下这套房子,大概自己又进行了整饰修理。晚年的先生得意于此处,命其名曰天游园。
坐在二楼阔大的阳台上的书桌前远眺,大海目力可及,仿佛遥遥可以听见海浪的翻滚声。心里琢磨着天游园的含义,和先生命名时可能具有的心情。眼前,院落里的桐花正开着,紫白色的花束肥硕地、繁盛地招摇着。
先生当年发动公车上书,促成百日维新,失败后流亡,仍致力于建立君主立宪制国家,反对革命的残暴和极端。房间里悬有他的书法,观他的字迹,仍然惊诧于他字迹的肥硕,和草莽气息浓厚的野逸,下意识觉得他的字迹处处在破,却守得苍白。中有他撰写的一联,颇有意味:
陈诗聆国政,讲易剖天心。
天心既被剖开,那么,天也当易换了。
先生的《大同书》。书中他述说了对国家未来的强大梦想。他是一位要命的理想主义者,他的书也有着太多的梦幻色彩,而对社会改革的阐述,理论性也远高于实践性。这样的书更适合作为文化学著作来读,而非社会学或者政治学。
但毫无疑问,先生是一个伟大的人,一个人类当中的巨人。他所憧憬的幸福宏阔,他试图创建和命名的事物宏阔。
3
传说中的青鸟,曾经强大地映现在他的心中,引导了他一生的足迹,使他的生命趋于丰沛。甚或,引导他来到一个命叫青岛的城市。
然后,青鸟消失了。
精研易学的南海先生不会想到有一日,他亲自选定在青岛崂山象耳山的墓地,被世人粗暴地掘开。“康有为没有办法实现的理想,我们今天已经找到了实现的办法。”一个可怕的声音无所不在地回响着。
与此同时,他远在京城的女儿康同璧迫不得已,消灭个人所谓的“小资产阶级情调”。她泪流满面,在深夜里提着暖壶,用滚烫的开水浇死自己心爱的兰花。
写下此文时,我眼前浮现着那样的景象:一个衰老且仍在迅速衰老的的女人,一边浇出开水,一边望着兰花的枝叶萎缩。它们嗞嗞地轻微地响着,像竭力发出垂死的嘶叫。在静寂的夜里,那声音如此惊心动魄。
这是对青鸟记忆的彻底抹杀。我觉得有一种事物,也正在我的书写中不断远去。它急迫地等待着,等待在我最后一个字里彻底消失,包括我内心深处对它的记忆,包括梦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