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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西北那年八月初的某天下午,我蹭在书店的某排书架前,翻着风花雪月的书。
不经意里,总是有身体贴着后背直到屁股,牛仔裤后袋插着的手机抵在中间,难受着,于是回头瞥了一眼,一张蜡黄的脸也朝着我拿书的架,手伸向那里。也没有多想,就是觉得脸出奇的黄,不称这二十岁左右男孩的岁月,于是欠身相让。久了,就这样粘着,还是难受着身子,沉寂在书头书尾里。
不知什么时候,身后空了,一瞬的舒服,同时,手机插在牛仔裤后袋那绷紧的感觉也没有了,右手下意识的摸了一下,快速的缩了一下,好像被刀片划了一下似的,痛着。我终于回过头,看着拇指上流出了血,牛仔裤后袋被割了长长的一段,脸对脸的,还是那张蜡黄的男孩的脸,他的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。
我愤怒地盯着,真要开口的一瞬间,察觉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的恐惧。
“对不起,哥哥”。
“来根烟”,--烟已经在我的嘴里了。
一切都那么迅雷不及掩耳,一切也都好像不曾发生。
他快步走出了书店。
我追着出了门,一前一后。他站住了,回过头。
“你想怎么样?哥哥。”
“你又没有丢什么,哥哥。”
“我的裤子破了,你不该赔么?”
“我刚刚起来,早饭还没有吃呢,我家老娘和妹妹还同穿一条裤呢。”
“你个混蛋,有你这样说自己老娘的吗?”
他不置可否的扭头走了,在我喊“站住”的喊声中跑了。
2
那是一条满是羊肉飘香的大排档街。是那个小城里晚上最热闹的街。到处啤酒,到处熏烟缭绕,到处烤羊肉。
几天后的深夜,同一个排档上,我又遇上了他。
各自一张桌子吃着,喝着,没有想到,他会提着一瓶啤酒两只酒杯来到我的桌前,找了根凳子在我对面。
“哥哥,那天对不住。”
“行了,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
“你们南方人,有钱,别那么斤斤计较。”
“南方人有钱怎么了?有钱就该被偷?,你怎么知道我是南方人?”
“看不出来你是南方人,我还能混?”
他搭讪一句,我排斥一句。
就这样,我知道了他叫任勇,19岁,陇东一个革命老区的孩子,一家9个烈士,家里还有妈妈和一个妹妹,家乡除了黄土,还是黄土。一个吃不饱的孩子,4年前跑出了家乡。
对着这样一个人说的话,我权且都当是谎言了,就当有人陪我消磨这个夜晚。
最后,这个是否真叫任勇的男孩不知在他的装醉里,还是真醉里,一直跟到了我的住处,他睡了我的床,我警惕地醒了一夜。
清晨了,我要出去办事,得叫醒他并赶出去,有这样的一个人住着,我始终悬心,何况我是一个南方漂泊来到西北的人。
叫着摇着,他只抬了一下眼皮,始终还是烂醉如泥的样子,尤其看见那张蜡黄蜡黄的脸,一个孩子的脸,心终于让了一步,只好,反锁了门出门。
慢事快赶,午后时分我就回到了住处,打开门,他依然熟睡,好像几年没有睡醒的样子。
3
一夜的神经紧张和通宵未眠,我终于趴在桌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醒来的时候,床头的钟已过九点,外面除了街灯闪亮,就是星空的月光皎洁。
身边的任勇不见了,我警惕得抓起了桌上的背包,手机还在,钱包没了。
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心软和仁慈了,不一路的人就是不一路的人,东郭先生的故事发生在我的身上了。
我起身开门冲出,和着一个人撞了满怀,胸前撩人的滚烫,还有碗碎的声响。
任勇是撞在了我的怀里回来的。
“哥哥,看你睡着,我到楼下吃面条,给你也叫了一碗。”
“这几天没有收入,最后的钱昨晚花了,只好拿了你钱包。”
“顺便带了包烟。”
“任勇,还有良心,没跑了。”
4
任勇和我住了95天。
起初帮我去雇车,后来去车站提货,再后来给客户送货。一口一个哥哥的叫,里里外外的叫。
晚上就一起下排挡,老是把没有酒量的我灌醉了,然后迷迷糊糊里,听着他背着我上楼的蹬蹬的声,和喘着粗气叫着“哥哥哥哥”。
闲着的时候,我总是问“你真的叫任勇吗?”
“真叫这名。”
“那身份证呢?”
“我离开家的时候才过15,没有办。”
“你真是庆阳县××乡××村的?”
“你是我哥,不敢骗你。”
“我付你工资,但是我要当面交给你妈,这样你骗我也没有好处。”
我说这话的时候,是真的打算着去一趟他的老家,要把工资交给他妈妈的。
5
和任勇住了第95天的那个晚上,我们在大排档吃着的时候,我告诉任勇,明天去他的老家,然后一起回来。
第二天醒来,任勇不见了,起初还以为下楼买早饭了。一起的日子他总是感恩戴德般的给我做这做那。
一小时过去了,始终没有回来,一丝莫名的感觉,然后发现了:给他买的两套衣服,一个头一天买的旅行包,还有一把我送给他的小刀。
我的钱包还在,里面的5600元剩下了200,和一张纸条,歪歪斜斜的写着:哥:拿工钱3个月再借你3000。
这个叫任勇的人走了,一个无法相信的人。
6
马上就春节了,我该回南方了。
两天后,我还是踏上了去那个叫任勇的家,去那个他可能胡编的地址。
不知道见了面是怒斥他好,还是满足自己满脑的疑问,就这样真的到了他说的那个村,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,一打听真的有这么一家人。
其实那是个不能叫村庄的地方,高高低低,散散的窑洞,也就10来户人家。我在3间破落的窑洞前喊着任勇的名字,出来了一个50来岁样子的妇人,穿着我给任勇买的一套运动服,一脸的皱褶,几年没有洗脸的样子,说着勉强能够听懂的土语,我说出了我的名字,那妇人突然大叫一声,在我跟前跪了下来。
毫无思想准备的我,却怔怔的呆住了。
等我用力扶起她的时候,她的泪已满面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,至今也记不起我那天那刻说什么了。
那妇人是任勇的妈妈,任勇的妈妈才36岁。
任勇真的叫任勇。
任勇的妹妹叫任琴,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一直躺在炕上的被窝里。
窑洞满壁的漆黑,像常年祭拜给烟熏的土庙。
任勇的妈妈一个劲邢老板邢老板的叫我,说着他们家任勇如何的被我关照,如何的被我当弟弟一样买这买那,包吃包住,还给800元每月的工资,比他们当地城里工人都拿得多,还给了他3000的年终奖,这是他们家几辈子也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钱!
我成了任勇妈妈和妹妹眼里的大善人,和恩人。
“任勇这孩子4年没有见了,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哩。”
“前天这孩子回来的时候,我都一直以为做梦哩。”
我始终没有看见任勇,问:“任勇呢?”
“小勇今早去山那边的我姨家了,去问问咋买果树苗,说过了年,在家好好种树,养羊。”
我在任勇家吃了他们家最好的中饭:土豆。那是他们家最好的粮食。
离开的时候,我坐在任琴身边给了她2000元,说,给妹妹的见面礼。明年开始你哥哥种树养家,你读书去。
我给任琴留了我浙江老家的地址和电话,让她有事可以联系。
我叫了任勇的妈妈一声,姨。
“以后别叫我老板了,姨。”
“我和小勇是朋友,好朋友。”
7
春节前,我回到了南方。
再也没有回去。
任勇给我的信不多,字却写得一年比一年工整和通顺了。这是任琴的功劳。
恩,任勇,一个朋友,好朋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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